堂兄妹十人中,目前為止,物質上過得最苦的,是我的堂姐。堂姐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第一個孩子,比我大幾歲,1972年出生,雖然是第一個孩子,但在重男輕女非常嚴重的那個年代,堂姐并沒有集萬千寵愛于一身。幸運的是,也沒有因為是女孩而備受嫌棄,只是有點無足輕重罷了。
堂姐沒有遺傳母親的漂亮,也沒有遺傳母親的身高,從小個子矮矮的,黑黑瘦瘦的,一頭黃黃的自然卷曲的頭發,一笑起來很溫和,無論從外表還是從性格,堂姐都屬于那種掉到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,普通又普通的農村女孩兒。
堂姐上學時,每天不用大伯大媽催促,放學回來先寫作業,不寫完作業,不吃飯。堂姐讀書自覺而又用功,但成績也只是占個中上等。到了初三,堂姐和她的同村好姐妹,都沒有考上中專,甚至高中也沒考上。堂姐的好姐妹回去復讀了,那個年代特別流行復讀,有的甚至復讀幾年??商媒銢]有去復讀,大媽說,人家成績那么好的,都啥也沒考上,再復讀也是白搭,沒啥用。一個小閨女家,識幾個字不當睜眼瞎就行了,趕緊回來,別耽誤找婆家了。
就這樣,15歲的堂姐不再上學了,平平靜靜的接受了母親的安排或者說是命運的安排。瘦小的堂姐,從此開始在家里幫忙操持家務,農忙時下地去干活,儼然一個小大人。
一晃幾年過去了,堂姐快20了,是個大姑娘了,堂姐的弟弟妹妹也都大了,家里不怎么忙了。堂姐就和村子里面的幾個好姐妹,去縣城裁縫鋪里去學做衣服,堂姐學做衣服和上學一樣,有板有眼,自覺而用功,但做衣服水平也和上學成績一樣,說好不好,說壞不壞,不拔尖。
堂姐學成了之后,就在縣城里的工廠里,沒明沒夜的蹬縫紉機做衣服,賺點微薄的薪水,準備自己的嫁妝。
1995年,也就是堂姐23歲的時候,村子里面的遠房親戚,給堂姐介紹了鄰村的一個小伙子,小伙子相貌堂堂,但家里非常窮,三間破房子,爹娘年紀很大了,還有個很小的妹妹。但大媽同意,大媽說咱家里本身條件也不好,閨女長相又不是多出挑,還想找個啥樣的,就這就行,日子咋過不是過。我當時已經上高中了,對大媽的話,不是很認可,總覺得大媽對待堂姐的婚姻太草率了。
堂姐結婚那天,我也去了,印象最深的是,三間低矮的破房子,進去的時候要彎著腰,堂屋里的地面還是泥地,坑洼不平的,角落里還有老鼠洞。堂姐的公公婆婆都很老了,小姑子才幾歲,堂姐一嫁過去,就是上有老下有小??!我們都屬于貧窮的農村家庭了,那堂姐嫁的這一家,比我們家有過之而無不及,只能說是赤貧了。我不禁為堂姐感到擔憂,這以后的日子咋過???
我偷偷瞅瞅堂姐,看到堂姐一直溫和的笑著,不禁覺得我的擔憂是多余的了。也許就如我的母親所說的,窮有啥怕的,窮不扎根,富不長苗,只要兩口子好好正干,日子總會過好的。
就這樣,堂姐和姐夫兩人一結婚就是家里的頂梁柱,怎么可能不正干呢?姐夫跟著村里的包工隊,到縣城里面去蓋房子,粉刷房子,堂姐也跟著去,掂灰和泥,打下手,常常一頭灰一臉泥的。盡管兩人起早貪黑,勤勤懇懇,可日子仍然是窮困的,也沒見怎么富起來。堂姐每次回到娘家,都穿的很破舊,滿臉的風塵仆仆,但笑起來,還是那么的溫和,不急不躁,從不訴苦更不抱怨。
1996年10月底,堂姐生了一個女兒,我跟著大媽,三嬸,四嬸,母親去看堂姐,堂姐用毛巾包著頭,坐在床上,抱著才幾天的小寶寶,溫和地笑著迎我們這些娘家人。母親她們妯娌四人,夸了小寶寶幾句之后,就開始寬慰堂姐,說什么時代不同了,男孩女孩都一樣,生個閨女也不賴。等兩年再生個兒子就是了。堂姐點點頭,當時的農村,頭胎是閨女,可以給準生證,再生一個。
誰又能料到,此后的將近十年里,堂姐一直在為要一個兒子,流產一次又一次,坐了一次又一次的小月子。每次聽到堂姐又懷了女孩不得不流產的消息后,我都很揪心,眼看著堂姐更瘦更黑了,我不禁在心里面無數次的疑惑,一定要生個兒子嗎?這罪要受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?。?/p>
也許老天爺也可憐我受苦受難的堂姐,2004年,我已經上班工作了,堂姐終于生了一個兒子。我去看堂姐的時候,再也忍不住,問堂姐為什么受這么大的罪,也一定要生個兒子。堂姐仍是溫和的笑笑,說,農村人沒個兒子抬不起頭,總不能讓人家笑話一輩子。
堂姐生了兒子之后,把孩子交給奶奶,開始和姐夫又一起外出拼命掙錢,三年后,蓋了明晃晃的四間新房,搬進了新家,日子越過越好了。更喜上加喜的是,堂姐的小姑子學習一直特別好,2005年,考上了很不錯的大學。堂姐的女兒,學習成績也特別好,不出意外的話,順順利利考個一本,沒啥問題。堂姐的勁頭更足了,更是從不叫苦,不叫累,生活很有奔頭的一天天在繼續。堂姐說,無論多難,都要把閨女供出來,如果她當時讀了很多的書,上了大學,現在日子就不會這么艱難。
我和堂姐的聊天記錄
從這方面來講,堂姐過的一點都不苦,至少生活是充滿希望的。而一個人只要有了希望,眼前一點物質的苦,根本算不了什么。
堂姐辛辛苦苦過日子的同時,也沒忘了從小長大的娘家。
堂姐離得近,即使不逢年不過節,堂姐也帶著姐夫經?;貋砜纯矗看味疾豢帐?。給爺爺奶奶帶點雞蛋糕之類的點心,給幾家長輩帶啤酒,方便面等等,還常常幫襯著干農活。奶奶在世的時候常說,十個孫子孫女,最沒本事的是我堂姐,給她買東西最多的也是堂姐,她最享堂姐的福。堂姐總是笑笑對奶奶說,享我的啥福啊,等他們幾個長大了,才有福叫你享。
可我們幾個都長大在外參加工作之后,一個比一個忙,回去看望奶奶的次數,屈指可數。既使每次回去了,也只是給奶奶一些錢,就算盡孝道了。又有誰會像堂姐一樣,坐在奶奶身邊,跟奶奶一起嘮叨嘮叨村里的人或事兒,陪奶奶說說話呢?人老了,最不需要的就是錢吧,最需要的就是身邊有個人說說話吧。
從這個角度來講,堂姐是我們這輩當中最孝順的。
一轉眼就到了2007年春節,那時我的小女兒剛剛半歲,來回轉車回去過年特別不方便,已經在北京上班的大堂弟,也就是堂姐的親弟弟,從北京開車回來過年,經過鄭州就捎上了我們一起回家。那是我記憶最深的一次回老家過春節。我們下高速后,已經晚上九點多了,經過堂姐的村子時,遠遠就看到堂姐和姐夫,還有兩個孩子,站在路邊等我們。
堂弟停下車,從后備箱拿出給堂姐的禮物,堂姐很是客氣,一個勁兒的不要。并且硬塞給我女兒100塊錢的見面禮,那對堂姐,不是個小數目。堂姐比著我們過的是貧窮勞累的農村生活,但從來沒讓我們幫她什么,堂姐說,各有各的難,我們在城市要買房,要買車,過的也不容易。我們有出息,她就跟著臉上有光了。
堂姐的吃苦耐勞,勤儉持家,自立自強,樸實無華,知足常樂,難道不是千千萬萬農村人的縮影嗎?
2014年,在外工作我們,都站穩了腳跟,有房有車也都有了孩子。堂姐也苦盡甘來,女兒考上了大學。
2018年,堂姐的女兒考上了中科院的研究生,是目前為止,下一代中,最有出息的。
同年,堂姐的親弟弟,在大兒子8歲時,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,一下子三個男孩子,盡管堂弟媳是全職媽媽,家里也有阿姨,但仍然忙不過來。堂姐義無反顧地,撇下正上高中的兒子,遠赴歐洲,在人生地不熟,語言不通的瑞士,去照顧自己的親侄子們。
今年,堂姐的兒子高三了,因為疫情,堂姐已經幾年沒回來過了。視頻中,只要一提起吃盡苦頭才要來的 兒子,堂姐總是忍不住低頭抹淚。
堂姐今年整整五十歲了,大半生已在操勞中過去了,唯愿堂姐的后半生,少些勞碌,多些安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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